杳闻宁沉静片刻,走到桌前坐下,为自己倒了杯茶,不答反问道:“你可知道国师魏子?”
田小佃想起他带禁军想要查抄人院时,门口的羽林卫曾说过这是魏子大师闭关的地方,为此他还去请示了陛下。
“知道,听闻高祖平定十四道时,魏子因认其为天下霸主,从蓬莱仙山而下,协延年之方以供奉天子,高祖欣然,从此魏子留在朝中专为负责帝王的身体,至今已历经三朝,他本人更是声称已修成仙人,与天地同寿。”
“不错。”杳闻宁说道,“你私下入勤政殿的时候颇多,可有注意到皇帝服用的琼浆与华丹?”
“琼浆与华丹?”田小佃问,“你是说他每日晨间都会服用的丹药和乳液?”
杳闻宁看向他,说:“经历人院一事,田统领,你应是知晓所谓乳液是何物了。”
田小佃垂下的眼睛中尽是阴霾,要他如何接受,他发誓效忠的君主,竟然用如此惨为人道的方式为自己续命,而且长姐还因此成了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。
多日来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,
每日面见陛下,看着陛下的嘴便能令他想起那充满腥气的乳汁,想起长姐所受的非人的折磨。想起那天在人院认出长姐的瞬间,他怎不知,翻江倒海得何止是他的胃。
还有此时,他为了长姐不得不与朝廷的心头患林霜合作,听着她知道的每一件事,一字一句间,逐渐将他的心目中陛下高大伟岸的形象一点点撕碎。
一面是为他呕心沥血与他相依为命的长姐,一面是从众多人中一眼看见他的伯乐。他该怎么选?他只能逃避,一遍遍地将错误怪哉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国师身上。
“那孩子呢?”田小佃压下心中的酸楚,强装认真地问道,“你莫非是说我那刚出世的外甥也与陛下有关?”
哪想杳闻宁似是不着急,依旧品着茶,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你既知晓了琼浆的来历,难道就不好奇那颗丹药吗?”
听到“丹药”二字,本来在一旁好好写着药方的张廷玉突然一颤,笔下墨渍晕开成一片。
杳闻宁淡淡地扫过来一眼:“看来,张大人是知道些什么啊。”
颤抖的反应是下意识的,张廷玉认命地放下笔,说道:“好吧。”
他从药箱中小心地拿出一个巾帕,又言:“所谓丹药,以剧毒之草加之难以克化之珍石,说是激发人体沉静脉海,实则有损自身。我张廷玉只爱良药,丹流肖小,素来不喜。可这——”
张廷玉展开手帕,只见是一颗被分解的丹药。
“既无草药,又无玉石。”
“其物黏腻,似是一体。虽有香草,也难掩其血腥之气。”
“这些细碎,是分离出来的杂物。”
“这,是一根极细的毛发,两寸长,韧性佳,以其长度和质地来看,不是动物,是人类。”
“什么意思?你是在说他们用人血做丹药?”田小佃不解。
“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,可在拆解的时候,我发现了一完好的白物,质地疏松,遇火则燃,却无异味。”
“可人的脂膏尚有连接,偶有白油,以火燃之,定有特殊气味。”
田小佃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,只是随着张廷玉的描述,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。
室内安静的可怕,杳闻宁没有去看巾帕上的东西,只是一个劲咬着茶杯的边缘,敛下的睫毛衬得她更加深沉。
“那些女人来到院子里时多有身孕,婴孩却无下落。丹药中发丝粗细不似成人,白物更是不常见,我瞧着却有些像胎脂。加之血腥之气,观丹形质,弹性尤甚,好似活物肠衣。”
“故依我之见……”
张廷玉看了一眼她,又望着抿着唇的田小佃,深吸了一口气,还是将该说的话说出了口:
“此药由襁褓之命蒂截断,并存蒂中血为芯,再以血泥混香草,包裹其芯。”
“什么?!”田小佃果然坐不住,拍案而起,“你说这药是……”
田小佃为官伴君多年,斩过的刺客贼子不计其数,哪怕是战场上都有不歼老幼,不残妇女之兵礼,这些人怎敢如此对待自己的同胞?!
高大的男人此时手扶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,他咬着牙,看向一旁的的杳闻宁:“这一切……都是魏子做的,是他蒙骗陛下,是不是?”
被问者不言,不应。
新生为人,为家为国,以婴入药,可见人心利熏,无所不用其极,这是一国之主应有的所作所为吗?
田小佃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,却倔强地再问:“你说,是与不是?”
杳闻宁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,起身,略过临近崩溃的田小佃,说道:“答案已在你心中,何必再来问我。”
此一言,似蚀骨剜心的匕首,毫不留情撕破了他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壳。
是啊,这一切,或许在高志临终前自白……不,或许早在他得知人院门前是羽林卫的时候他便应该看透了,只是他田小佃不愿相信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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